厕所是天大的“小”事

中国青年报  |  2025-06-04作者: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

2024年1月,村民在新建的厕所中。受访者供图

  据世界厕所组织粗略计算,人的一生有约两年在厕所中度过。一群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师生走过全国20余个省(区、市)的64个村庄,想让村民们的这两年和城市居民一样舒适。

  厕所是家庭里最隐秘的空间,也是经常被现代化遗忘的角落。2015年起我国“厕所革命”不断推进,2023年全国农村卫生厕所普及率超过73%,农村人居环境和当地居民的身体健康得到大幅改善。在部分寒旱村庄,如何“因地制宜”、而非“一刀切”改造水厕,是需要进一步攻克的技术问题。

 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刘新在厕所研究领域“蹲”了10年,常感叹,“小厕所也有很多值得挖掘的地方”。他的团队想为寒旱气候条件下的农村改厕提供一种新方案。他们的研究工作大部分通过政府委托以及企业合作进行,涵盖多场景厕所创新设计。除了农村便器,他们还改造过“黑臭湿滑”的胡同公厕,设计过面向建筑工人的可移动小便斗,在小学建过集厕所和种植为一体的科普屋。

  团队里的学生们毕业后,有人进入互联网“大厂”做交互设计,有人在科技企业设计运动耳机,有人去银行设计App界面,也有人留在学校、继续把厕所设计当作研究课题。设计厕所时种在心底的人文关怀,在他们未来的设计里结出了新的果实。

5月27日,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,黄俊铭在为毕业设计作品更换电池。焦晶娴/摄

  能在厕所待住了

  27岁的黄俊铭是团队核心成员之一,毕业设计展上,相比隔壁展位炫酷的“声光电”交互装置,黄俊铭的作品显得更“接地气”:“蹲坐一体”马桶模型。

  马桶里插着水稻,象征着粪便向肥料的转化。马桶座圈由高密度泡沫材料制成,冬天用着不冻屁股。排泄物处理则延续了“古人智慧”,不用水冲,通过隔板设计将粪尿分离,尿液加水稀释就能直接还田,粪便经过微生物发酵成为优质的农家肥。

  马桶被带进乡村后,有的老人仍然习惯蹲便,甚至表示坐着无法排泄。相比之下,他们的儿孙更习惯马桶。团队提出“蹲坐一体”的设想,马桶部分掀开能当蹲便。

  黄俊铭算了一笔账,他们设计的生态旱厕建设成本仅有水厕的10%,一两年清掏一次,一套便器加安装费2000元左右,除去各地政府发放金额不等的改厕补贴,农户自费500元左右,适合一些生活用水紧缺、缺少清掏服务的地区。

  在毕业展现场,黄俊铭很自然地坐上马桶。这个动作团队几乎每个成员都做过,他们还邀请老人、小孩、身高1.93米的校篮球队前锋坐上去,就是为了产品能覆盖不同家庭成员的尺寸。

  “我就是农村人,你们在做农村的厕所,我知道有什么问题”,黄俊铭两年前进入团队,他在面试时这样介绍自己。他一直希望能把农村的“废弃物”转化为有经济价值的东西,粪便、苞谷棒、稻壳等都能“变废为宝”。

  3年前,他还在深圳的写字楼里做家电外观设计,工作内容是改一下音响的旋钮拨盘,或者在微波炉上切出纹理,“很多所谓的优化迭代,就是为了宰消费者的钱,让他愿意换一台”。

  参与厕所项目后,他走到村里,认识了张奶奶、罗爷爷等老人,看到他们说不出口的需求,“观察真实的行为比抽象的标签更重要”。他也看到了设计带来的真实改变:一位奶奶说自家旱厕味道大、儿孙因此不愿意回来陪她。改厕后的那个暑假,他们回访时,看到老人的孙女在厕所门里头画了一朵小花,“说明人能在厕所待住了”。

5月29日,清华美院刘新工作室内,刘新团队为藏区设计的公共厕所模型。焦晶娴/摄

  设计不仅是“花里胡哨的东西”

  清华大学工业设计系教授刘新是“厕所团队”的指导老师,他在车企做了7年汽车设计师,熟知如何做出“炫酷”的产品吸引消费者。做久了,他希望设计“不仅是做花里胡哨、漂漂亮亮的东西而已”。

  他对厕所的关注源于2015年,他受邀担任过厕所创新大赛评委,参赛团队大多来自环境工程相关专业,但刘新发现,体验不够好,“有的厕所像一套大的工业设备,咔咔响,人站上去总感觉有点晕”。

  刘新思考如何把产品做得更人性化、成本更低廉。他们找到了汽车零部件行业的仲奕。作为陕西农村人,仲奕深知西北农村对一个更节水、更卫生厕所的迫切需求。两个团队一拍即合,考虑到生产成本,仲奕选择以纯蹲便为主,同时采用粪尿分离免水冲的技术。

  投产前,为了测试微生物在不同温度下的使用情况,仲奕带团队前往黑龙江的黑河、青海的高海拔地区,以及广东、福建等夏季高温地区。

  2021年刚开始推广时,说服村民们接受改厕不容易。他们调研发现,从老人的情感需求撬动改厕意愿,反而更有力。梁骥和团队成员在村口拉了一条横幅,“厕所改得好,娃娃过年回家早;厕所改得好,孙子住到闹元宵”。有时候老人愿意改厕,只是为了家里孩子娶媳妇。察觉到儿孙对于老人的影响,团队也会选择节假日年轻人在家的时候去普及宣传。

  他们通常在村子免费试点两三户,效果好了,县农业农村局会和公司签署协议,每年加购几百套。“全世界发展中国家没有下水管网的地方很多,只要在中国能做成功,我们就给全世界树立了农村污染物排放的技术路线”,仲奕对未来产品市场信心十足,他希望能进一步改进产品,简化安装过程,以适应之后更大范围的零售。

  为社会提供解决方案

  10年来,梁骥和导师一块儿做了不少地方的厕所设计,越做越觉得厕所是一个系统性工程,既要算经济账,又要考虑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影响,“通过合纵连横,让这件事发生”。

  他们见证着农村改厕行动不断完善,以及城市公共厕所的更新迭代。他们希望通过细节设计进一步提升用户体验。他们发现,日本的无障碍卫生间在马桶旁边还会单设洗手池,方便用户使用完导尿管清洗双手。受到启发,2018年在给北京市东城区胡同设计公共厕所时,他们专门设置了冲洗尿盆的装置,池子深、管道粗,方便冲洗各种类型的异物,减少了厕间倾倒污物、洗手池刷洗尿盆的现象。

  在设计无障碍卫生间时,他们还会让镜子微微倾斜,保证使用者坐在轮椅上也能照到全身。团队还借来轮椅模拟使用场景,调整洗手台面高度,防止使用者洗手时卡住双腿。

  梁骥继续厕所研究的原因,是他发现还有很多能做的事。当自己做了父亲,他才发现上公共厕所经常要抬着娃给孩子洗手,孩子自己洗容易蹭湿衣服,让孩子蹲在洗手台上又会弄脏台面,最后不得不把娃横着抱起悬空操作。一些儿童用洗手池只是放低了台面,水龙头在内侧,孩子还是够不到,“孩子不是缩小的大人”。

  “厕所行业留不住人”,作为基础的民生公共服务,造厕所利润薄,区域性强,企业缺乏创新活力。梁骥和团队成员希望未来能“以商补厕”,企业可以利用厕所空间提供更多元服务。当下许多城市的公共厕所正向“城市驿站”转型,和读书亭、各种服务中心毗邻,改变人们对厕所的“污名化”认识,让厕所和城市共同生长。

  梁骥曾经去日本拜访一位在厕所行业从业30多年、参与设计改建了约250座厕所的设计师小林纯子,发现日本居民对于厕所重要性的意识普遍更强烈。她希望人们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使用自己设计的公共厕所,对它产生一种依恋。

  10年来,参与厕所设计项目,让许多同学拥有更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。常帅已经毕业7年,仍能回忆起当初下乡调研的细节。他在互联网“大厂”工作,时不时还会回学校找刘新讨论,学校就像一个灵感库,“帮我看到在外面看不到事情”。

  “设计不是让自己爽”,他在企业参与了电商结算价格计算的清晰化,“互联网能沉淀出更多正能量的产品”。当年他的毕业设计也和厕所有关,他把绿植种植和厕所关联,收集人粪便并通过适当技术转化成有机肥料,并把这一过程和污水循环系统过程演示出来。他们在昆山的小学做了一个科普屋。看到孩子在里面玩耍、奔跑,常帅总是很受触动。

  “发现问题,分析问题,解决问题,得到反馈,作为一个设计师,少一步,一件事儿就没完成。”常帅说。

  在他们美院的工作室里,进门就能看到马桶样机和公厕小模型,墙角还有一笼鸡。在日常教学中,刘新常提醒同学们“观察社会需求”,“不能只待在学校里”。学院开设的“可持续设计理论与实践”课程中,同学们去回龙观社区实地调研,和居民访谈,课程设计涵盖了邻里关系、电瓶车管理、公共环境、宠物友好、社区食堂、二手物品交换等议题。

  刘新认为社会调研后,设计最终要提供解决方案,“通过你的产品、空间或者服务,让发现的问题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”。

  刘新相信可持续设计的视角,会在未来生根发芽,“不管能不能做这行,先给学生心里种下种子”。刘新的桌上放着一盏灯,灯体呈蓝色渐变,由废弃车灯和矿泉水瓶制成。这个礼物来自一位毕业生,在宝马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成立了自己的公司,用回收材料设计灯具。当刘新轻转旋钮,明亮的灯光,就像是不断绵延的希望。

责任编辑:从玉华,李沛然   编辑:郭艳丽